#知青#
离家的时候叶广芩/文
文革停课在家,终日人心惶惶,我总是担心什么时候有那些人冲进院来,将我们做一番游斗,这样突如其来的情景,在那个时候见得多了。我们家里,父辈们留下的铺天盖地的书籍、字画,哪一件都是“四旧”,哪一件都能把我们置于死地。与其等人查,不如我们自己先查。为此,我和四嫂偷偷整理了半个月,多少绝版的善本书,多少名人的画,在我们的院子里化作了庄周之蝶;多少精美的古瓷,多少西洋的艺术品在石阶上发出脆亮的绝响。那是个空前毁灭的时代,是对文物的毁灭,对艺术的毁灭,也是对这个家的毁灭。
家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。七个哥哥,除了去世的以外,大多进了牛棚,每个人头上都有一顶大得吓人的帽子,不是拿在群众手里,是结结实实地扣在他们的脑袋上。我庆幸父亲和三大爷的早逝,否则,作为陶瓷权威的父亲和充任故宫博物院特邀顾问的三大爷,是绝难逃得过这场劫难的。老辈走了,小一辈却没有躲得过去,兄弟们之间早已断了往来,跟这个家也再没有任何维系了。
唯一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是四哥,四哥是三大爷的儿子,在故宫工作,每天早出晚归,脸色铁青。他虽然没有进“学习班”,料想日子也很不好过。在叶家的七个儿子中他是比较保守、比较古板的一个,跟谁也没有多余的话。四嫂是印尼华侨,住在单位,平日不回来。
大院里只剩下了母亲、我和妹妹。
同学们也不到我们家来,他们说我们家太空,让人害怕。
母亲在街道上表现着她的积极,因为,从个人出身来说她是绝对的根红苗正。叶家人谁也没想到,她那个贫穷的娘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。为此,街道上对我们才表示了一点宽容和难得的手下留情。
学校在搞“文攻武卫”。“文攻武卫”是一个奇怪的字眼儿,直到今天,我也没有完全搞懂它的正确含义。
红卫兵我是无缘的,全校同学在一夜间都神奇地穿上旧军装的时候,只有我,还哆哆嗦嗦地穿着那件下摆和袖口接了又接的小花棉袄;那些终日厮混在一起的同学,一经穿上了军装,扎上了宽皮带,变成了红卫兵,竟出人意料地显得威武,显得陌生。
与他们在一起,我是自卑的。
我为我那些不争气的哥哥们感到羞愧,正如同我当年为卖开花豆的舅舅羞愧一样。别人的哥哥是共青团员,我的哥哥是军统特务、是三青团骨干,他们之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,随便拉出哪一个来都能倒出一大堆。
我也为我的祖先感到羞愧。我为什么是旗人?我为什么姓叶赫那拉?我们族里的那位姑奶奶为什么偏偏还要丧权辱国,让后人跟着挨骂背黑锅?我的父亲为什么不去参加革命,而非要搞什么陶瓷,害得我连一套旧军装也没资格穿,很各色地混在革命队伍中?
我每天就是读书,因为,家里那些蛛网尘封的线装本再怎么清理也难以把它们赶尽杀绝。现在想来,那种厚积薄发的积累,那种潜移默化的浸润,正是我今日创作的丰厚积淀。我写的金家弟兄们之间生生死死的小说《本是同根生》《风也萧萧》《雨也萧萧》里,难说与这些经历没有关系。
当然,这是后话了。
年,学校有信儿说要分配了。
军代表到家里来征求意见,那时母亲正病着,母亲患了青光眼,双目视力已接近零。母亲说了希望能给予照顾的话,不敢说留在身边,只说是最好能离家近一些。军代表是山东人,块大脸黑,说话很侉,长得五大三粗,却是个有人情味的人。他望着摸摸索索的母亲说:“这次都是集体走的,都是外地,您的情况很特殊,我们会给予充分考虑的。”
考虑的结果果然很照顾,我和五名同学被分到了陕西。据说我们要进一个非常保密的部门,当时神秘得不让同学们互相打听,只说是××信箱。而除我们以外的大部分同学要去内蒙古草原,也有去陕西山区的,相对而言我们六个真是得天独厚了。在那个年代,分到一个国家级的特殊单位工作,而不是随大流地上山下乡,不是到偏远山区,这是多大的福气呀!幸运的六君子中,五个出身都是工人和革命干部家庭,都是政治上绝无半点瑕疵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。查祖宗三代,祖先也都是革命的同路人,绝没有军统和三青团之类。当然更不会有卖国求荣的姑奶奶了。我不知学校为何将我不伦不类地夹在其中,这或许是那位军代表见了我们家的情况动了恻隐之心,有意地鱼目混珠。不,应该是珠混鱼目,抑或是像过去卖东西的搭配。总之,命运给了我一次偏爱。同学们说我是天上掉馅饼,是瞎猫碰上死耗子。因为,无论从哪方面选择,这样的事情都不应该轮到我的头上。
我感激军代表的苦心,这怕是他能做的最大照顾了。但是,这个照顾于母亲则意味着女儿的远行,意味着病中的无依。
是有些残酷。
母亲的话更少了,她在家里捕捉着我的声音,对即将离家的我倾注了太多的